文丨何跃文 拍照丨旅途
关中方言是中国最古老的措辞。西周期间，关中方言被称为“雅言”，《诗谱》记载：“商王不风不雅观观，而雅者放自周。”关中方言曾经是周秦汉唐四大朝代的官方措辞。国家大一统、民族大领悟更匆匆使了关中话影响全国方言。其语调发音还有“高雅、文雅、风雅、清雅、幽雅”等大雅脱俗之义。学说“秦声雅言”成为附庸风雅之风尚。
我的家乡咸阳，既有古秦之风，又兼长安之韵，说到“雅言”可就雅到骨子了。
这样的“雅言”，小时候，在老家常常说，不觉啥稀奇。在外几十年，偶尔记起一二，咂摸其写法意境，顿觉“风雅”十足，心里一亮，想做篇文章“自傲”一下，憾已基本忘怀，只好作罢。
2020年春节回家，因疫情滞留家里日久，闲谈之中，耳濡目染，星星点点，如滚珠响脆、花露晶莹、智趣闪烁。每有猎获，即时手机记录。联系语境表意，细细品酌，在心里就重生猛发达起来，越嚼越有味，大有陈酒开坛醇喷鼻香，久酿成趣意象，帝都风雅感慨，遗宝复归喜悦。其美境异像，如游丝缥缈，瞬无踪迹，便急忙整理出来。
一、说人
说一个人招人喜好，得人认可，人们乐意与其交往，说话办事每每获赞，一举一动让人舒畅，就叫“赢人”。一样平常说“xxx赢人得很！
”，千般好处，万般舒心，言简意赅，全都有了。
“赢人”之“赢”本有征服、胜利、攫取、得到、赚取之意，是主动。在这里却是一个人因本心实质“惟吾德馨”，而被动“赢”人的。这种“赢”是“不战而屈人之兵”，是无意的“看着办”的自傲，个中意境，气候万千。
说一个人很能引起别人把稳，让人关注，激起人们的兴趣，吸引人目光，不由人有趋近的希望，叫“撩人”“招人”。撩者，逗也、显也；招者，呼唤、招引也。山中风景异，必有远客喜；栽下梧桐树，自有凤来栖。“撩人”“招人”，拿摩登的说法，就叫“转头率”“点击率”“收视率”“关注度”。咋样，很耐人寻味吧？
说一个人故意要显示自己、表现自己、突出自己，而闹动静、做演出、做样子，就叫“扎势”或者“揸势”。“扎”是扎眼，“揸”是伸开，“势”为样貌。和“人来疯”差不多一个意思，和孔雀开屏异曲同工，和林中雄鸟艳丽颜色夸年夜动作极为相似。
说一个人反应迟缓、动作迟缓、痴笨不灵巧，就叫“木”、“木呆”、“木犊”、“木木子”、“木得很”、“木囊”。“木”是钝的代表，解其意，以上词意全括；“囊”是囊膪，便是滚刀肉那样子。“木”是不响不脆、不紧不慢、似醒非睡。用物的特色表现人的特色，其存心风雅，用其意精妙，表达生动，可见一斑。
心疼。“心疼”本意是：1、十分爱惜、珍惜；2、因喜好的东西或人受到危害而感到痛楚或难熬痛苦。
词解中说“心疼”是西北方言用来称颂女孩子俏丽可爱，讨人喜好，不当。我们老家把孩子长得俊秀可爱、聪明伶俐、活泼乖巧，招人喜好，都叫“心疼”。“心疼”不只对女孩，这是词解的不敷之处。
仔细琢磨，“心疼”如此用法，实在有一个情绪的生发、转换、联系的过程在里面。人们都喜好美的、看着舒畅的、令人艳羡的，唯因此油然生发爱惜、珍惜、怜爱，进而其受侵害时自然“心疼”。那“心疼”的是啥呀？便是自己认为好的、美的、俊秀的，自己觉得宝贵的、珍惜的。这便是“心疼”此用的情绪幽微之处，颔首咀嚼，耐人寻味。
说一个人长得俊秀、标致、帅气，叫做“人样子”！
我们有鞋样、衣样、花样，便是“样子”，便是大家喜好模拟的工具。“人样子”便是大家想长成的“样子”，谁不想好啊！
你看看这“人样子”之说拐弯抹角、曲径通幽妙处。
说一个人表现不好，行为、措辞、做派、习气令人讨厌、不得体，每每说“看你那‘式子’”。“式”是模样形状、样式。“式子”便是不好的模样形状、样式。这说法，绵里藏针，文雅得比说看你那“怂样”天悬地隔。
说一个人浮滑、张狂、自高自大、好闹动静，让人不得安宁，做派叫人厌烦，将“张”。一样平常说“看把你张得！
你有啥好张的？”张者，伸开、显示、给人看之谓也，你先想想那个情景、那个人样子容貌，其意境就明白了。
二、状物
家乡人说一个地方不好，贫乏、艰辛，不直接说，说成“苦焦”。一样平常说，那个地方“苦焦”得很。生活环境恶劣，条件不好，日子艰辛，人自然感到“心苦”、“焦灼”，这便是“苦焦”。
家乡人把囫囵个着，叫“浑着”。将保持原状叫“浑着”，不要乱动叫“浑着”：你“浑着”给我拿过来，便是原封不动。这西瓜先“浑着”放下，等人齐了再切。
一棵树长得粗大，一根柱子很粗，我们一概叫“壮”，意思是粗壮、壮大、粗大。我想，“壮”的语意大概源至“茁壮”，长得“茁壮”的，一定是又粗又大了。
形象的“响囤”。家乡人们储存粮食每每用苇子或者枝条编织的囤。储存的粮食生了虫子，就会有沙沙沙的虫蛀声。以是把粮食生虫子叫“响囤”。比如：张三把耳朵贴在自家的粮囤上一听，大惊失落色，对婆娘喊道：“屋里的，响囤了，明儿个，要晒粮食了。”
挣、挣扎，本是用力摆脱束缚，尽力支撑或坚持之意。却被家乡人简化为“挣”。如：1、把我挣咋咧（把我累得够呛）；2、那活挣人的很（那活累人的很）。
毕，本意是完成、完结；全、完备。在我老家还在用，比如：1、吃毕了（吃完饭了、吃饱了）；2、毕了（或者“事毕”），你把摊摊子整顿好。除此之外，更具特色的是“塌台”、“不好办”、“坏了”之意。比如：1、这娃毕了（不可救药）；2、这事毕了（坏了，不可挽回了）；3、人毕了，人毕了（去世了，多用于去世于非命）。
“争”，在故乡措辞中是“缺”、“少”、“短”的意思。这个“争”，到底怎么写，我也不知。一想到“争”的本意中有“竞争；争夺”之意，进而遐想“争者不敷，让者有余”古语，就通起来了，不禁为这措辞的精妙拍案。
这个词也有人写作“增”，也很故意境的。少了点啥、缺了点啥、短了点啥，增一点、加一点，就成了欲望、就成了一定。
这棵树长得真“端”，“端端”的一条大路。在这里，说树“端”，便是树长得顺直、树形好看；说路“端”，便是路顺直平坦。“端”的本意中，有端正、端正，多用来描述人的品行。用以状物，就有拟人化的意境了。
縻。“縻”本意是牛缰绳。在我老家，却变成了拴好、系牢，同古汉语的“名词动用”。比如：你把羊“縻”到路边边吃草。2、你把缰绳“縻”好。
三、言行
“圆成”。两个人有抵牾了，产生过节了，不和谐，一人向隅满堂不欢，咋办？一桩买卖，眼看要黄了，咋办？夫妻闹抵牾，打闹到要离婚，家庭要分裂了，急人啊！
咋办？本是好朋友，无意中搪突了，产生误会了，眼瞅着要分道扬镳了，可惜呀！
咋办？
找个德高望重的、办事公道的、思想全面的、能说会道的、会沟通的去“圆成”“圆成”—做做事情，说道说道。“圆”是圆满，有补救、修复之意；“成”是成功、达成。圆满成功、坠欢重拾，岂不美哉！
适到。乍一看，啥意思啊？造几个句子吧：1、你看你娃适到房顶去了，多危险；2、你看，你看人家快的，一会就适到山顶了；3、那瓜怂不怕跌下来，适到树梢梢上了。“适”有往、归向、去的意思，被我老家人们常常如此利用，真是雅得够可以。
还有把丢了东西叫“遗”；把焦匆忙慌叫“扑”、叫“烧”。如：你扑（烧）地干啥呀？富人过事哩，看把你叫花子扑（烧）得！
你想想那急着往前“扑”形态，你看看那“烧”得如“热锅蚂蚁”团团转的样貌，意味全有了！
“冒”是不顾、不加小心的意思。你通过这句话感想熏染一下我们老家的用法：1、人家碰着事情，很镇静，不冒说话（谨慎），非得“看星对秤”—掂量一下，再揭橥见地。2、别说我办法多，点子筹，环环密，我很多事情都是“冒想”的（谦逊）。
“避斯”。我们老家不说滚开、离开、一边去、那凉爽哪去，多冲啊！
拿“避斯”代替，就很蕴藉。“避斯”字面意思便是“避开这”、“离开此地”、“从我面前消逝”，很有古韵，真是“雅”到骨子里去了。
搁事。一旦出了什么问题，找缘故原由我们一样平常说“这是谁的事”，也便是说“谁造成的”。我们老家还有给谁“搁事”的说法。给谁“搁事”便是把问题、症结、缘故原由归结给谁，是归罪别人、推脱任务、诬赖他人的意思。一样平常是“摔锅”，冤枉人，“莫须有”，是贬义。比如：特朗普在美国疫情失落控上，给中国“搁事”。
俗而雅的短语，尽显聪慧。我和父亲拉着红芋换粮食蔬菜。人家问：“老汉，你那秤对不对，嫑（bao）坑人。”父亲理直气壮回答：“秤称葫芦秤称油。你管我的秤哩。”那人恍然酡颜，不做声了，就这么刀切斧砍。
耐人寻味的“想蔓”哩！
弟弟有个小孙女，聪明伶俐，一天被弟弟惹恼了，生闷气，咋呼唤咋不做声。弟弟说：“她在给我想‘蔓’哩！
”意思是琢磨着给他找点事，想个办法，报复报复他，出这口气。
蔓蔓子的表象便是相互纠缠难理、盘根错节繁芜，每每蔓蔓子还有茂盛密布之意。读者可以体会与人的智力、巧思、办法相连，寓意何在。
这个“蔓”最常见的用法是：1、这人脑筋里蔓蔓（办法、窍门、主张、巧道）子真多；2、心里蔓蔓环环多的人，遇事不慌有办法；3、这娃说话一套一套的，大人都说不过，这些枝枝蔓蔓从哪来的？这是“物象”与“意象”的幽微勾连，给人无限的想象和扩展。
四、几点感悟
（一）措辞中“仿生学”
拿“蔓蔓”来说，我们常常用的词有蔓蔓子、蔓蔓环环、枝枝蔓蔓。在这里蔓蔓子、蔓蔓环环、枝枝蔓蔓便是表达是对繁芜、交织、难解事变的周密、完备的办理套路、办法、办法多而巧。
大自然中蔓蔓子再多、再密、在难以分辨，它的指向是唯一的—自己的根本，明晓这个，“顺藤摸瓜”，何愁不能理清。
还有用“猴”，来表达一个人活泼好动，跑来跑去，静不下来，“猴屁股坐不得金銮殿”，便是如此。猴子本来就瘦，说一个人是干猴、瘦猴，意思表达得深切又形象。
在我看来，这些词语的创造和利用，便是“措辞仿生”。
（二）措辞中的“通感”修辞法
朱自清《荷塘月色》有句名言：“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”，修辞手腕即是“通感”。看似“光与影”与“旋律”绝不相关，但是和谐的“光与影”与“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”给人的美感、带给人的享受，是一样的。
我故乡措辞中用“争”表达短缺、鲜少；用“挣”表达辛劳、沉重；用“木”表达迟缓；用“心疼”表达可爱；用“端”表达树木顺直、道路平坦。都是措辞互换中的“通感”妙用。
我故乡把一家人日子不好过叫“难场”、“焦竭”。“难场”是难为的场景、困难的田地。“焦竭”，焦是发急、焦渴，竭是没了、尽了。把日子好过、宽裕，叫“宽展”、你可以仔细咂摸其味。
把光脚叫“净脚”，把光身子，叫“净身子”。“净”是干净，意思是除了脚和身子，啥也没有，这就和“光”的含义相通起来用了。
比如说把“粗大”说成“壮”，也是由于其本意和其背后的状态，相同相通。
这真是“通感”美感通啊。
（三）意、象、言绝配
有了要表达的意思，妙手偶得能代表的形象，配以精妙的言词，那便是意象言“三绝配”了。
比如蔓蔓子、蔓蔓环环、枝枝蔓蔓展现的纷杂、繁复，说一个人这个多，就表达了聪明、多才、办法稠。
比如用“响囤”描述粮食出了虫子。
比如用“秤称葫芦秤称油”说的是一个标准下来，哪有不公。
比如把一个人闲不下来、不安分好动叫“尖尖尻（屁股，音gou）子”。你想，屁股是尖尖的，谁坐着舒畅啊，只能一直地动弹。与其附近的说法，还有“猴屁股坐不了金銮殿”，瘦猴屁股尖啊，尖屁股坐不稳啊！
比如把一个人干事冒失还丢脸面叫“癞蛤蟆跳门槛，既蹲尻子又伤脸”。你一想到癞蛤蟆跳门槛没跳过去，连滚带爬，狼狈不堪的样子，就想笑。
比如“看星对秤”，表达一个人办事负责，绝不冒失。
比如说一个人长得好，叫“人样子”。
比如说一个人的言行不着调，叫“不踏犁沟”。
比如把检讨、摸排、辅导叫“瞅识”。比如，“你给娃瞅识一下，看着作业做得对不对。”
把一个比较吝啬的人的付出叫“出水”，和“出血”是一个意思。水是生命之源，特殊在干旱的地方出水意味显见。
意境、形象、言辞相配，纵然你没见过如此说法，通过语境、所说之物、所用之言、所指的方向，就能解其意。这和汉字的表意特色，一脉相承。
（四）帝都风雅无尽
江南的才子，山东的将，陕西黄土埋皇上。关中之地，曾有十三个朝代定都。在久长的历史上，文人雅士云集，子曰诗云、之乎者也，掉下来的渣渣，已足够文雅。时至今日，仍可见一斑。
“避斯”之谓滚开；“适到”之谓到了；“遗”之谓“丢了”；“圆成”之谓“做事情”；“争”、“增”之谓短缺；树结果子多之谓“繁”；觉得舒畅之谓“朗然”；空手拜访之谓“空人”；没男子气之谓“女女子”；干粮不新鲜之谓“去世气”；白说话之谓“磨牙”。都尽显风雅。
（五）讽谏风浓
我故乡的措辞，讽谏之风浓厚，如“邹忌讽齐王纳谏”，表达见地，说得蕴藉而囊锥、婉转而直接、得体而充分、照顾而深刻、轻描而精到。仅举“不名誉”一例，足可解释。我故乡的措辞中，把一个人做的事情“不只彩”，说成“不名誉”，例如：娃，你有力气是好事，你用你的力气，把好好的树折断，可是“不名誉”的事情。而我们表扬孩子做了好事情，自己很自满，兴趣勃勃，说成：你看吧我娃“名誉”得！
好好干。在这种语境之下，用“不名誉”批评比用“不只彩”是不是更随意马虎被接管？
（六）言语古来植根生命之源
我故乡措辞鲜活、生命力兴旺，从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《诗经》的紧张三种表现手腕“赋比兴”，可见渊源。特殊是“比兴”之法，在我老家的“土语”中随处可见。
在这里，我总结出的“措辞仿生学”、“通感”拟人修辞妙用、“意象言”相辅相成仅是皮毛。
深厚的古文化熏陶，使故乡人们对人与自然合一、人物一理、天地相通等感想熏染，加上丰富的遐想、深切的感悟、对万事万物美感的体会交织、生活征象丰富多彩的提醒启示，深深影响到了措辞的创造和利用。
古笔墨的继续也是一个特色，例如给人不精神、禾苗不旺，叫做“苶（音nie）”。“苶”这个字，本日不大用了，我老家却常说常用。给呆头呆脑不灵光的人，叫“呆（音ai）”，如“你看这娃呆的，拨一下转一下。”
“问渠那得清如许，为有源头活水来”，故乡人措辞就这样植根生活和大千天下这个源泉，就有了无穷鲜活的生命力。这种有无穷生命力的措辞的精华，身上布满了“成长点”，须要我们用聪慧去催生、去抚育，严防马首是瞻的利用。
例如：1、“一犬吠形，百犬吠声”，我们完备可以用作“人云亦云”；2、桀犬吠尧，可以用做“桀犬之为”；3、“犹抱琵琶半遮面”，可以说是“犹抱琵琶”；4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，早已被表述为“见仁见智”了。
对这些耳熟能详的，加以改造利用，不只是一种创造、创新，是简明描述，也是对读者的尊重，要相信读者“一点就通”。
在外几十年了，我对故乡文化的“自满感”，进步神速。如何表现这自满，却没切入点。今以肤浅之才，写这如此重量级的题材，不是蚍蜉撼树，实在是“骄傲成”不得不说了。
对海取瓢水，入林摘片叶，爬山掬捧砂，也是一种故意义的作为和热烈的情怀吧。
作者简介：何跃文：祖籍陕西咸阳市泾阳县，现供职黄河口垦利黄河河务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