过去商店里卖的月饼只有一种，名曰五仁，里面尽是青红丝，那甜丝丝的凉总使我胃里莫名悲哀。月饼难吃，可我还是喜好，由于是过节，觉得很特殊，百口围坐在院子里，说着闲话，月光照在桌上，照在我们身上。
撰文 | 三书
长安一片月
元 赵雍《澄江寒月图》
《子夜秋歌》
（唐）李白
长安一片月，万户捣衣声。
秋风吹不尽，总是玉关情。
何日平胡虏，外子罢远征。
立秋后，北方白天仍遍野骄阳，早晚却明显有些凉，夜里睡觉要盖被子了。暑假将尽，村落里的妇人都忙着拆洗棉衣，浆洗被子，衣服和被里都是粗布，趁天晴晒干，用棒槌在砧上捶打，使其绵软才来缝制。
那时东邻婆婆还活着，她最是手巧，剪窗纸，绣枕头花、鞋头花，她裁缝的衣裳，浆洗的被子，样样簇新舒齐。她家屋檐下有一方青石，农历七月天，长长的下午，她和她的婆婆，二人对坐，咚咚地捶着棒槌。
《诗经·七月》曰：“七月流火，玄月授衣。一之日觱发，二之日栗烈。无衣无褐，何以卒岁。”阴历七月，大火星向西滑落，虽然景象还很热，但须赶紧制备冬衣，由于说冷就要冷了。农业以衣食为本，两千五百年前先民的生活节奏，小时候我乡下还是依旧。
东邻婆婆的捣衣声，虽然无复李白诗中的情景，但也颇有汉唐遗风。浆洗粗布的张罗，棒槌捶打的繁响，都使人感到岁序的紧迫。梧桐深院，夕阳暮蝉，那捣衣声，既有人间的安定，又有人间的悲惨。
李白《子夜秋歌》，咏思妇捣衣，“长安一片月”，起句便伤心。城阙千重，孤月当空，夜凉让人想到去世亡。城里的玉轮，比村落庄的玉轮，更觉凄冷。
月光下，远近参差，此起彼落，万户捣衣声。月光与声响，似共徘徊，“长安一片月，万户捣衣声。”清代王夫之曾说，此乃天壤间天生好句，被太白拾得。好句的意思，便是没有写作的痕迹，如万物自语。太白乐府每每如是，若不经意，信手拈来，便是天然妙韵。
秋日的风，仿佛阵阵呼唤，景物忽然溃散，天下再次成为一个空地方。“秋风吹不尽，总是玉关情。”总是，这两个字，像思妇牢牢捉住的牵线，砧声在风中断续，在风中坚持。
且看玉门关外，此时此夜，征夫是何环境。王昌龄《从军行》诗曰：“琵琶起舞换新声，总是关山旧别情。撩乱边愁听不尽，高高秋月照长城。”一样的“总是”，一样的关山别情，一样的秋月，只是塞外的更冷。
“何日平胡虏，外子罢远征。”古代妻谓夫曰外子，所仰望终生者也。仅此一词，即有无限情思，无限绝望。结语问月，问天，问秋风，都没有回答。有人说删去末二句更觉浑含。此乃鄙见。《子夜歌》四首，每结二语，正是太白高妙处，如这首秋歌，以诘问荡开，余情无穷，遗音无尽，岂可删去？
《子夜歌》属吴声曲辞，相传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，声过哀苦，后人由于四季行乐词，谓之《子夜四季歌》。太白沿用旧题，春咏罗敷采桑，夏咏西施采莲，秋咏思妇捣衣，冬咏驿寄征袍，措辞明快天然，腔调流丽婉转，词愈近愈远，意愈浅愈深，讽咏久之，得意其味。
长相思，在长安
南宋 马麟《楼台夜月图》
《长相思》其一
（唐）李白
长相思，在长安。络纬秋啼金井阑，
微霜凄凄簟色寒，孤灯不明思欲绝，
卷帷望月空长叹，美人如花隔云端。
上有青冥之长天，下有渌水之波澜。
天长路远魂飞苦，梦行不到关山难。
长相思，摧心肝。
长相思，乐府杂曲歌辞，例以“长相思”三字首尾，咏闺妇怨思，六朝墨客多有所作。太白此篇，尤为凄绝。
“长相思，在长安。”开篇六字即美，太白诗中的长安，才真是长安。若换作别处，笔墨便觉不美，长安有古意，念出来字音也沉静。
秋日是伤怀的时令。秋日的事物，或微细，或盛大，都很悲惨。“络纬秋啼金井阑”，络纬即莎鸡，俗称纺织娘。《诗经·七月》：“五月斯螽动股，六月莎鸡振羽，七月在野，八月在宇，玄月在户，十月蟋蟀入我床下。”由草虫渐近，知岁之将晚。
纺织娘的叫声仓啷啷，夏夜听起来繁华豁达，到了秋日，叫声则变得哀细。黄叶飘飞，络纬秋啼，井栏顿觉荒冷。“微霜凄凄簟色寒，孤灯不明思欲绝。”室外如此，室内亦如此，微霜凄凄，竹席增寒，孤灯闪动，是寂寞的夜。
思妇还没有睡，她睡不着。曹植诗曰：“盛年处房室，中夜起长叹。”子建以礼义自守，等待知音，此则不胜沉沦腐化之感。“卷帷望月空长叹，美人如花隔云端。”美人指意中人，可以是恋人，也可以如屈原的诗比喻国君。美人这句，风骚闲雅，比美人还要美。
“上有青冥之长天，下有渌水之波澜。天长路远魂飞苦，梦行不到关山难。长相思，摧心肝。”末了几句一气直下，如泣如诉，长歌当哭，怨而不诽，直追三百篇之旨。思妇与征夫，天各一方，去世丧无日，无几相见，人生实难，该如何得脱？
一帘风月闲
元 佚名《仿崔白丹枫鸟鹊图》
《长相思》
（南唐）李煜
一重山，两重山，山远天高烟水寒，相思枫叶丹。
菊花开，菊花残，塞雁高飞人未还，一帘风月闲。
这首《长相思》，有的版本在词调下，题作“秋怨”。词是秋日，亦有所怨，但吟咏相思，其意不在怨。
太白乐府诗，李后主词，俱是当行本色，一段风骚，浑然天成。两首《长相思》，太白乐府，高歌婉丽，元气淋漓，后主小令，清新低回，有蒹葭旷远之思。
相思别离，首先是物理空间的阻隔。“一重山，两重山。”在古代，山河无比真实，隔水隔山，难通，那便是远。一重山已远，两重山更远，山外更有无数山。
“山远天高烟水寒，相思枫叶丹。”山岭连绵，天高云淡，烟水迷离，面远景物皆生寒意。霜风晓露，枫叶像一场大火，红遍山野。李白《长相思》其三亦曰：“相思黄叶落，白露点青苔。”黄叶丹枫，如被相思感化，颜色的灼灼，是情浓，也是疼痛。
下片写韶光的阻隔。空间静止，属于物理；韶光流动，属于生理。“菊花开，菊花残。”一个秋日过去了，可以这样转述，意思没变，但没有等待感。菊花开，菊花残，诗句的节奏和语气，传达出韶光流逝的快慢，以及如何流逝。不是多少天，也不是一个秋日，而是思念者的生理韶光，有时快些，有时慢些，有时明些，有时暗些。
“塞雁高飞人未还，一帘风月闲。”塞雁飞过天空，飞得那么高，那么自由，人却迟迟不归。人没有回来，良辰美景，一帘风月，都为闲却。
十岁那年的中秋节
我们没法体会古代人的相思，如今，千山万水形同虚设，险些已被科技超越，不再是阻隔。网络时期，不是游子不顾返，而是你根本就无处可去，无路可迷。每个人都在网上，又犹如不在，既触手可及，又即是消逝。
月亦如是。面前的玉轮，不比屏幕上的玉轮更近，大概更远。三十年前间隔现在，不比三百年前更远，而是更近。然而对付我，故乡的玉轮，长安的玉轮，李白诗里的玉轮，才真是玉轮。
记得十岁那年，中秋节前两天，父亲去眉县买了两筐苹果回来，是最好吃的“黄元帅”，酸酸甜甜。两筐苹果就放在堂屋门口，喷鼻香气扑鼻，等着村落里人来买，可是翌晨下起了雨。
秋雨淅沥，直到中秋节晌午，雨还不见停，父母都很发愁，苹果的喷鼻香气也暗淡了。村落里一片寂静。我和弟弟不再往柜子里偷藏，都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口等雨停。
午饭后，雨真的停了，半下午太阳出来，村落里很快听见人声。我家院子里积水平漫，泥地很滑，父亲从檐阶边往头门口，每隔一步摆一块砖，好让买苹果的人走进来。
没有人来。天快黑了，我们仍在等，侧着耳朵听。“我来买苹果了！
”是月圆婶的声音，只见她趔趄着胖身子，小心踩着砖块，连说带笑地走过来，母亲匆忙迎上去扶她。
东邻婆婆，斜对门二伯，花四嫂，菊婶，好多人都来买，入夜前两筐苹果全卖了出去。晚饭后，我们百口坐在檐阶看玉轮，那晚的玉轮很圆，很明。
作者/三书
编辑/张进 宫子
校正/赵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