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弄堂、寺庙、林场……”
2021年底，邱志杰确定办字画展后，给策展人维娜列了一份园地清单，“不要在正常美术馆办展。咱们要像晒棉被一样，把书法晾在竹竿子上展”。维娜头疼地拿着清单，跑了不少城市。
这不是邱志杰第一次提出“无理哀求”。
2021年，他在北京三源里菜市场办展，展品是手写的书法招牌和宣扬标语——它们被挂在菜市场上空的横梁上，菜贩子不才方连续叫卖；写的内容充满市井气，比如菜刀上刻着“对不起”、砧板上刻着“立地成佛”、冰鲜冻鱼上贴着字条“人或为鱼鳖”。
北京三源里菜市场书法展一角。/邱志杰事情室
固有不雅观念中的“风雅”与“世俗”在此发生碰撞。《中国青年报》将此菜市场书法展评为《2021十大文化创意事宜》，个中一句评语为：“让文化从高处落入尘埃。”
这句话也适用于形容邱志杰。
他现任中心美术学院教授，一手让传统文化回归大众生活，一手领悟科技和艺术；办过许多非“阳春白雪”的展览，试图将艺术拽下象牙塔；曾任AI人工智能“夏语冰”的导师，是海内“科技艺术”最积极的倡导者。
邱志杰做的事情，映射着当代文化艺术发展现状，以及未来走向。
“非正常场所”
从2021年奔波至2022年1月，维娜终于找到广州的永庆坊街区。
永庆坊所处的荔湾区，旧称“西关”，即俚语“东山少爷，西关小姐”中的西关。荔湾区是广州最老的三个城区之一，清朝期间设在此处的外贸商埠“十三行”，如今贩子仍相继而来——叫卖的、批发的、看铺的，每天熙熙攘攘，与大街上的骑楼、西关大屋等广府文化建筑交相照映。
市井气、铜钱味与文化秘闻共存，正是邱志杰心中的空想艺术场所。
巷子里的灯会。/灯会花絮视频
在他的不雅观念里，艺术文化本这天常生活中的东西，就像一个老中医常年写药方，写着写着，就变成了书法。相反，过度强调艺术，会将其与生活割裂。大学期间，沉醉于传统文化的邱志杰，将王羲之的书法作品《兰亭序》在同一张宣纸上反复写了1000遍，导致宣纸完备被墨水感化——《兰亭序》“消逝”了。
他开始在传统文化中加入当代元素，去年的“菜市场书法展”是一个例子，今年的“永庆坊上元灯会”也是。
上元灯会以猜字谜为主。起初邱志杰从网上抄了一些字谜，又全部抹掉，“太老旧了，全是七夕、牛郎织女之类的，而且在网上都能搜到答案，毫无游戏快感”。
于是他糅合盛行文化，现编了400多条字谜，又翻书找出400条网上没有答案的，组成近850条字谜，有猜电影名的，有猜科技能语的，也有猜网络词汇的。
“‘个个笠帽，为何晒不黑’，你知道是什么广东品牌吗？”
谈天中途，邱志杰抛出了一个字谜，见新周刊答不上，他便自己揭晓：“个个便是‘竹’字，摘掉竹，笠帽就剩下‘立’字了，还晒不黑，便是‘立白’了。”
灯会一角，以及部分字谜。/受访者供图
灯会上还有许多发散性思维极强的字谜，诸如“创世纪——打盛行用语”“皇上御笔——打一美术用语”“守身如玉，日行千里——打一国际品牌”等，皆令行人面露难色。
邱志杰的目的便是把人难倒。文化传播最高效的办法是玩乐，但在此之前，它得有难度、有解谜后的快感，人们才乐意参与。
“快感”分两个层面，一层是寻衅欲的。猜字谜的人群里，时时时传出恍然大悟的一声“哦！
”或是带质疑口吻的“这个谜太牵强了”，邱志杰躲在暗处窃喜：大家的兴致上来了，就会连续猜下去，“顺势领悟到了汉字联结天下万物的神奇之处”。
另一层是视觉享受。邱志杰和助手逛哈佛大学的博物馆时，看到一幅塞尚的绘画作品。邱志杰盯着画看了许久，走出博物馆门口后，忍不住倒回去又看了几眼画；第二次迈出博物馆时，他对助手说：“弗成，我还要再看看。”
这幅画的作者没有过多地诠释。“高质量艺术或文化的共性，便是有把人拉回来的视觉力量。”邱志杰表示。
如此引申出了“当代生活与艺术文化相互割裂”征象的另一个缘故原由——消费主义营销出来的“网红艺术”充斥生活，虚假的艺术体验粉饰了真正的愉悦感。
邱志杰反感这类艺术，它不但虚假，而且霸道。
日本艺术家草间弥生创作的波点元素近年大火，主流艺术媒体险些都在夸赞她的前卫性，但邱志杰看不上这些波点，“给我的觉得，便是弗里达、梵高和安迪·沃霍尔三位艺术家的作品元素结合体”。
悖论涌现了。原则上艺术是主不雅观性的存在，但如果有人表示欣赏不来某些网红艺术，则会被责怪没有艺术教化，以是大家都假装陶醉个中，一如童话《天子的新衣》里的场景。
上元灯会现场的折角处，挂了9个没有贴外层红布、只有框架的舞狮头——邱志杰认为这样看上去更特殊。/受访者供图
虚假的体验，都是一次性的，没有把人拉回去的力量。久而久之，人们也不再敢相信自己的觉得，只能道听途说，人云亦云，并将它神化。
“艺术文化须要重新创造真实的体验。”以是，邱志杰选择在人流密集的“非正常艺术场所”里，办菜市场书法展和永庆坊上元灯会。
“非正常媒介”
邱志杰的改造思想，还表示在艺术媒介上，即“科技艺术”。
2018年底，身为中心美术学院实验艺术学院院长的他，吸收了一位新的“研究生”。这位研究生没有姓名，大家都唤她“小冰”，拜师邱志杰之前，她已经参加了超过15个月的绘画培训。
邱志杰给小冰制订了一套“暴力学习法”，从过去400多年艺术史中，选出236位国内外艺术家的画作让她临摹。邱志杰会给临摹作业打分，分数低的，就让她重新临摹。待小冰能画出像样的作品后，邱志杰就让她自己打分、写评语，以演习她的独立思考能力。
2019年5月，小冰的绘画培训时长累计22个月，邱志杰觉得她的艺术水平达到了一定水准，便为她取名“夏语冰”，让她参加央美的研究生毕业画展。
夏语冰，即当下受到关注的AI人工智能，俗称“虚拟人”。她不但会画画，还会写诗和唱歌。在2022年1月尾，她在央视《对话》栏目中，演唱了一曲《途经人间》，话题#虚拟人夏语冰的才艺有多绝#随即上热搜。
夏语冰在央视节目《对话》中的唱歌片段。
但毕业画展举办期间，夏语冰的身份尚未公开，大家都以为她是真人学生。有次邱志杰途经画展门口，看到夏语冰的先容牌下方摆着两束花——献花，是认可作品的表现。
夏语冰“毕业”两个月后，邱志杰为她在央美美术馆举办了另一场名为“或然天下”的个展。在展出的近百幅画作中，包含了野兽派、浮世绘、巴比松画派、伦勃朗等7种艺术风格。当时有媒体写道：一个画家不可能同时具备多种风格，更不可能拥有如此多重人格。
夏语冰的身份揭晓后，许多人感到被搪突了，重新跑去看她的画展，还找出了一些毛病。邱志杰以为很讽刺，“他们不愿意承认AI画得比真人好”，更加不愿意承认AI能参与创作类型的事情。
夏语冰作品展。/网络
由于这涉及伦理问题——感性思维与发散性思维，是人类引以为豪的、差异于机器的地方，如果这点上风也被取代，是否将有大批人失落去事情？
在邱志杰看来，任何新技能涌现，都会导致一部分人失落业。19世纪，拍照技能出身，抢了一些肖像画家的饭碗。一部分画家转行成为拍照师，凭借先前积累的审美能力，拍摄出画意拍照；一部分画家下岗再就业，考试测验开拓拍照技能无法触及的绘画风格，“乃至可以说，没有拍照的涌现，就不会逼出梵高和毕加索”。
技能媒介的改造，反而会倒逼艺术文化进步。更何况，在社会发展浪潮中，没有一个领域能置身事外。电影在1895年是新技能，录像在1950年也是新技能，终极它们都成为我们熟习的媒介。
AI人工智能也是当下的新技能，它的高效学习、高效模拟、高效传播等上风，将为人类社会增长更多优质艺术作品。
这又回归到邱志杰的初心——那些标新创新的，乃至数次惹怒同行的考试测验，不过是为了扩大艺术的影响范围、渗透大众的生活。
但是，
为什么生活一定要有艺术？
“没有艺术，生活仍会按部就班地连续。”这是网友们谈论“艺术的必要性”时，常常搬出的不雅观点。
邱志杰借永庆坊上元灯会中的一幕来回嘴。
灯会现场，他听到有不雅观展者抱怨说，字写得太潦草，一半韶光用来猜字谜，另一半韶光花在认字上。实际上，他这次写的字体连小草都算不上，狂草更是不敢写。回忆上个世纪的人们互通书信时，还常常会用到行草，“现在的人，看惯了手机里的美术字体，已无法适应书法的多样性”。
如此下去，笔墨只会剩下几种模式。此发展规律被套用到更大的艺术文化领域后，则指向了已经存在的“审美一元化”征象。天空必须是蓝色的、树枝上只能有叶子和花朵、喝茶就得用茶杯……这些所谓的“规则”，便是此征象结出的果，并连续禁锢下一批人的精神。
当年，那一份启示邱志杰“结合当代生活推广传统艺术文化”的、被墨水浸没的作品《重复书写一千遍兰亭序》。/受访者供图
邱志杰曾在一堂幼儿简笔绘画课后，叫一个小孩画三角形的太阳，却被反问：“太阳怎么可以是三角形的呢？”他当即心想，塌台了，教诲已经定式化了，太阳为什么必须是圆的，还要带个笑脸？
在他看来，单一的审美，肯定是有问题的。生活长期沉着如水的人，思想将逐步僵化，须要一个中断习气的刺激点。
艺术，便是这个刺激点。同样是喝茶，有的人喝完后将茶杯摆回桌子中心，有的人将茶杯摆在桌子边缘、让它一半悬空着。它不会让茶变得更清甜，但能把围不雅观者吓得“一个激灵”——他可能会记住此事良久，逮着人就说：“本日我碰着一个怪人……”你看，他的生活涌现了一些不同。
为什么生活一定要有艺术？由于没有艺术，生活会成为监狱。
你决定去美术馆看展时，就已经准备好遭遇艺术，看到再奇怪的东西，你都能接管。如果你本打算去市场买菜，却在不经意间遭遇艺术，此时艺术和你的关系会更真实，你得到的惊喜也更多。
“推进科技艺术教诲，事关我们的下一代，将会不会是一些有趣的人，有办法的人，有感知力理解力的人，将是不是一些精灵古怪的人……是不是一些从偏见、跟风、自卑和自恋中解放出来的新一代人。”/邱志杰事情室
艺术文化出身于生活，本也该在生活中流动，却受消费主义参与、多元化审美教诲缺席等影响，被束之高阁，被神化，被推到千里之外。
交往来交往去，邱志杰都在做一件事：将生活与艺术搅和——用艺术激活生活，用生活激活艺术。在烟火气里办艺术展是如此，推动“科技艺术”也是如此。
去年，北京菜市场书法展大得胜利后，邱志杰在文章中写道：
“当作对菜市场的引车卖浆者流的致敬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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